我们老大,王铁柱,道上混的,谁见了不尊一声“疤面虎”?那横贯左脸的刀疤,像条狰狞的蜈蚣,是他当年在码头一个人砍翻十七个对头的勋章。他吐口唾沫,这条街都得抖三抖。可最近,这头猛虎有点……不大对劲。
先是有人瞧见,在一个飘着毛毛雨的傍晚,疤面虎独自溜达到了西郊那座破败得只剩半拉门脸的城隍庙。那庙,荒草长得比人高,断壁残垣,连野狗都嫌晦气。我们老大,王铁柱,居然“噗通”一声就跪在满是泥水的地上了!他双手合十,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,嘴里呜呜咽咽,混着雨水和鼻涕眼泪,嘀嘀咕咕,离得远也听不清,就听见什么“我有罪”、“放过我”之类的疯话。那场景,荒诞得像一出劣质的悲喜剧,看得躲在远处树后盯梢的刀疤强(我们二当家)眼珠子差点掉出来——老大这是唱的哪一出?中邪了?
展开剩余94%没过两天,更邪乎的来了。疤面虎带着几个心腹,包括算盘李(管账的,脑子贼精)和我,去“视察”新收的保护费片区。刚走到“金满堂”珠宝店气派的大门口,一个蜷缩在角落、浑身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小乞丐突然闯进视线。那小鬼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伸出的手像枯树枝,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。按我们老大以往的脾气,这种碍眼的玩意儿,早被他一脚踹到阴沟里去了。可那天,王铁柱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。他死死盯着那小乞丐,眼神直勾勾的,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,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,那条标志性的刀疤都扭曲了。
紧接着,让所有人下巴砸到脚面的场面出现了——疤面虎,王铁柱,道上闻风丧胆的疤面虎,竟然踉跄着朝那小乞丐走了两步,然后,在众目睽睽之下,“咚”一声,结结实实跪了下去!他双手撑着地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一下,两下……嘴里还念念有词:“饶了我…饶了我吧…我不是人…我该死…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周围瞬间死寂,金满堂的保安、路过的行人、连那个小乞丐都彻底傻眼了,像被施了定身法。刀疤强脸都绿了,算盘李手里的账本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我更是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——老大疯了?真撞邪了?
诡异的事情还没完。一个礼拜后,老大亲自坐镇“夜莺”夜总会,那是我们最赚钱的销金窟之一。震耳欲聋的音乐,扭动的腰肢,晃眼的镭射灯,纸醉金迷。午夜刚过,正是气氛最嗨的时候,一个服务生慌慌张张跑进顶楼的豪华包间,舌头都打了结:“虎…虎爷!不好了!您…您快去门口看看!”
我们几个心腹跟着老大冲到门口,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酒都醒了。只见夜总会霓虹闪烁的旋转门前,一个穿着黑色绸缎唐装的背影正蹲在那里,背对着喧嚣的舞池和震耳的音乐。他面前的地上,赫然用粉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圆圈,圆圈里,小山一样堆着正在熊熊燃烧的纸钱!金元宝、银元宝、花花绿绿的冥币,在跳跃的火舌中迅速卷曲、焦黑、化为灰烬。夜风卷起燃烧的纸灰,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,纷纷扬扬地飘进夜总会金碧辉煌的大堂,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,落在衣着光鲜的客人身上,场面说不出的阴森诡异。蹲着烧纸的人,正是我们的老大,王铁柱!他一边机械地往火堆里添着纸钱,一边对着那跳跃的火焰,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低低念叨着:“…不够?不够我再烧…管够…都管够…下面缺什么,托梦给我…别来找我…求求你们别来找我…”火光映着他半边脸,那条刀疤明明灭灭,眼神空洞得吓人,仿佛灵魂早已被那火焰吸走。保安想上前劝阻,被他猛地抬头一瞪,那眼神里的凶戾和绝望混杂在一起,硬是把人钉在了原地。
“老大…到底怎么了?” 刀疤强在回程的车上,终于忍不住,声音发颤地问了出来。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。算盘李推了推他那副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:“邪乎…太邪乎了。你们还记不记得…大概一个月前,老大收上来的那件‘货’?”
他这么一说,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!一个月前!城西古玩街的老周头!那老东西祖上据说有点门道,家里藏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。老大看上了他手里一个据说是唐朝高僧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,鸡蛋大小,据老周头吹嘘,能辟邪挡灾,价值连城。老周头死活不肯卖,那是他家的传家宝。结果呢?三天后,老周头那个开出租的儿子,莫名其妙就出了车祸,人当场就没了。老周头哭得昏天黑地,办完丧事没几天,自己在家也“失足”从楼梯上摔下来,脖子断了。那枚传说中的舍利子,自然而然就“流转”到了我们老大手里。
我还清楚地记得老大拿到那东西时的样子。是在他那间铺着虎皮的办公室里,厚重的窗帘拉着,只有台灯昏黄的光。老大把那颗舍利子托在掌心,对着光仔细地看。那东西不像宝石那么璀璨,是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,带着点奇异的、难以形容的浅金色,在灯光下流转,仿佛里面有活物在呼吸。老大当时咧着嘴,刀疤都舒展开了,得意地对刀疤强和我说:“瞅瞅!这玩意儿!老周头那傻儿子,命贱,值不了三百万!这宝贝归我了!”他说着,突然就把那舍利子往嘴里一扔!动作快得我们都没反应过来!我和刀疤强当时就懵了,吃…吃了?!老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像是被噎着了,咳嗽了好几声才顺下去,脸都憋红了点。他拍着胸口,喘着粗气,眼睛却兴奋得放光:“妈的…这下好了,跟老子融为一体了!看谁还敢动我!辟邪!百无禁忌!哈哈!” 那笑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,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贪婪和疯狂。
难道…难道老大这一系列疯癫举动,都跟吞了那颗邪门的舍利子有关?它根本不是什么护身符,而是个要命的催命符?!
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就在心底疯狂滋长。疤面虎的“异常”行为还在继续,频率越来越高。他不再仅仅是下跪、烧纸这些私下或半公开的举动。他开始变得极其“慷慨”。手下小弟家里有人生病急需钱,他二话不说,甩出一大叠现金,眼神却飘忽不定,像是在躲避什么无形的追债者。道上其他势力偶尔挑衅,换作以前,早就带人砸过去了,现在他却强压着火气,摆摆手说“算了算了,和气生财”,脸上的肌肉扭曲着,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。甚至有一次,他路过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太的小摊,看到几个小混混在收保护费,老太太苦苦哀求。我们老大,疤面虎,居然走过去,从自己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,塞给那几个小混混,声音干涩地说:“滚…滚远点!以后这条街…不许收钱!” 那几个混混认得他,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。老太太千恩万谢,老大却像被火烫了似的,飞快地缩回手,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四周,仿佛老太太身边就站着什么索命的东西。
帮派里人心惶惶,流言四起。有人说老大被冤魂缠身了;有人说他得了绝症,脑子坏了;更有人私下嘀咕,说他吞了不该吞的东西,引来了报应。刀疤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阴沉,野心像毒草一样在他眼底蔓延。帮派的根基,开始松动了。
真正的爆裂点,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夏夜炸开。我们在城郊那座废弃多年的机械厂里,正在处理一批“棘手”的货物——几大箱来路不明的高档烟酒,还有几把刚弄到的、擦得锃亮的“家伙”。空气里弥漫着机油、铁锈和紧张的味道,只有几盏昏黄的应急灯在头顶摇曳,将我们晃动的影子拉长变形,投在冰冷巨大的废弃机器上,如同幢幢鬼影。
老大王铁柱坐在一张破旧的木箱子上,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灰败,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。他手里捏着一支烟,却没点,手指神经质地捻着烟卷。刀疤强站在他对面,手里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躁和不满。
“老大!”刀疤强猛地提高了音量,匕首“笃”地一声扎进旁边的木箱,“这批货压在手里多久了?买家那边催得紧!再不出手,风声就过去了!钱就他妈飞了!您最近到底在怕什么?兄弟们跟着您,是要发财的,不是天天看您烧纸钱、给叫花子磕头的!”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,捅破了压抑许久的沉默。
周围的十几个核心兄弟,包括算盘李和我,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老大身上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应急灯电流微弱的嘶嘶声。
王铁柱猛地抬起头,那条刀疤在抽搐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吼回去,目光却猛地凝固在刀疤强身后的巨大阴影里——那里堆满了废弃的齿轮和铁架。他的瞳孔骤然放大,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,像是看到了地狱的景象。
“别过来!别过来!” 他猛地从箱子上弹起来,踉跄着后退,指着那片空荡荡的阴影,声音嘶哑尖利,完全变了调,“钱…钱是吧?好!好!欠你们的!都欠你们的!老子还!连本带利地还!!” 他像是彻底崩溃了,双手疯狂地在空中挥舞着,仿佛在驱赶着无形的鬼魅,对着那片空气咆哮:“十亿!老子烧十亿冥币够不够?!够不够买老子一条命?!不够我再烧!烧一百亿!把下面都给你们买下来!行不行?!放过我!求求你们放过我!!!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凄厉地回荡,带着哭腔和绝望的疯狂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、对着空气的疯狂讨饶吓懵了,呆若木鸡。刀疤强脸上的不满瞬间被惊骇取代,匕首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就在这死寂的、令人窒息的时刻,异变陡生!
老大王铁柱的身体,毫无征兆地剧烈颤抖起来!仿佛有一股无形的、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冲撞。紧接着,一道刺目的、纯粹到极致的金光,猛地从他胸口的位置爆发出来!那光芒如此强烈、如此神圣,瞬间驱散了厂房的昏暗,如同在废墟中升起了一轮小小的太阳!光芒笼罩住王铁柱,他脸上的恐惧和疯狂在金光中凝固、扭曲。一个冰冷、宏大、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声音,仿佛来自九天之上,又像是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,在空旷的厂房里轰然回荡:
“阳债阴偿,功德圆满。”
这八个字,每一个都像巨锤砸在心上。
金光并未立刻散去,反而如同活水般流淌起来,在我们所有人裸露的皮肤上蜿蜒、汇聚——手臂上狰狞的盘龙,背上凶狠的猛虎,胸口滴血的狼头……那些象征着凶狠、暴戾、江湖地位的纹身,此刻在金光的浸染下,色彩迅速褪去,图案诡异地扭曲、变形!最后,竟全都变成了一个个闪烁着淡淡金光的名字!
我的手臂上,那个曾经引以为傲的骷髅头纹身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的名字:“张卫国”、“李秀兰”,后面跟着一行小字:“债务:20万”。我旁边一个兄弟,背上那条过肩龙不见了,浮现出密密麻麻十几个名字,其中一个后面赫然写着“债务:人命一条”!
整个厂房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。每个人都在惊恐地查看自己身上这突如其来的“功德榜”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。这哪里是纹身?这是阎王爷的生死簿!是我们这辈子作孽的清单!
“啊——!”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打破了死寂。
是刀疤强!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臂。那里原本纹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。此刻,雄鹰不见了,臂弯处,一个名字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所有人的眼睛:
“赵小宝”。
这个名字后面,没有具体的债务数额,只有两个猩红得刺眼、仿佛还在滴血的大字:
“血债”。
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所有人心上!赵小宝!那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小乞丐!几个月前,他不知死活地偷了刀疤强心爱的、镶钻的限量版打火机。刀疤强暴怒之下,把他抓到了这废弃工厂的顶楼,一顿毒打之后,竟狞笑着将他从那高高的、布满铁锈的平台上推了下去!我们都在场!那小小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坠落,砸在下面散乱的钢筋水泥块上,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声响……事后,只是随意找了条臭水沟埋了。
此刻,这“血债”二字,像是对刀疤强最恶毒的诅咒!
“不!不是我!不是我!!” 刀疤强彻底疯了,他双眼赤红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,猛地抓起掉在地上的匕首,不是指向别人,而是疯狂地朝着自己手臂上“赵小宝”的名字狠狠刮去!刀刃割破皮肉,鲜血瞬间涌出,染红了那金色的名字和猩红的“血债”二字!但诡异的是,那名字在血肉模糊中,金光依旧清晰可见,甚至更加刺眼!仿佛刻进了他的骨头里!
“妈的!老子跟你拼了!” 刀疤强剧痛和恐惧之下彻底失去理智,他猛地抬头,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被金光笼罩的王铁柱,脸上是扭曲的疯狂和杀意,“都是你!都是你这个疯子!你吞了那个鬼东西!害了老子!老子先弄死你!” 他握着滴血的匕首,像一头受伤的疯牛,不顾一切地朝着金光中的王铁柱猛扑过去!那匕首在昏暗的金光中划出一道凶狠的银光!
“强哥!”
“住手!”
几声惊呼同时响起,几个离得近的兄弟下意识地想扑过去阻拦。但刀疤强冲得太快、太猛!
就在那把染血的匕首即将刺入王铁柱胸口金光最盛处的刹那——
“嗡——!”
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钟的嗡鸣,毫无预兆地、低沉而震撼地自王铁柱体内迸发出来!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、涤荡灵魂的力量,瞬间席卷整个空间!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凝固了!
刀疤强保持着前扑捅刺的姿势,身体却诡异地僵在半空中,距离王铁柱的胸口只有不到半尺!他脸上的疯狂和杀意凝固成一个极度扭曲的表情,眼珠凸出,写满了惊骇。那把滴血的匕首,刀尖微微颤动着,再也无法前进分毫。
不只是他。我、算盘李、周围所有试图阻拦或只是惊呆在原地的兄弟们,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!身体僵硬,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。只有思维还在惊恐地转动。空气中弥漫的灰尘颗粒,应急灯摇曳的光斑,甚至远处铁架上滴落的一滴锈水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!
唯有王铁柱胸口爆发出的那道金光,不仅没有减弱,反而更加炽盛、更加纯粹!它不再是简单的光芒,更像是一种有形的、流动的液体黄金,温柔却无可抗拒地将僵直的刀疤强包裹住,将他那疯狂前冲的势头轻柔地化解、推开。刀疤强就像一片被无形水流托起的落叶,僵硬的身体被金光轻柔地推送着,向后缓缓飘移了一米多远,然后被那股力量轻轻地、稳稳地放在了满是油污和铁锈的地面上。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可笑的、僵硬的刺杀姿态,动弹不得。
金光缓缓收敛,重新凝聚在王铁柱胸口,形成一个柔和的光源。那冰冷的、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,少了几分审判的意味,却多了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:
“痴儿。执迷不悟,罪上加罪。阳债未尽,阴司难逃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那禁锢着所有人的无形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。
“噗通!”
“哎哟!”
身体恢复控制的兄弟们猝不及防,纷纷失去平衡摔倒在地,一片混乱。刀疤强更是狼狈,他僵硬的身体骤然放松,直接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,那把匕首“当啷”一声滚落一旁。他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血肉模糊却依旧金光闪闪的“赵小宝”和“血债”,又抬头看看金光中如同神祇般的王铁柱,脸上所有的凶狠和疯狂都消失了,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茫然。他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。
整个厂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、牙齿打颤的声音。每个人都被这超越理解的一幕彻底震慑了灵魂,看着王铁柱的眼神,充满了恐惧、敬畏,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……祈求?
王铁柱站在金光中心,缓缓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他环视着瘫倒一地、如同惊弓之鸟的手下,目光扫过他们身上那一个个闪烁着金光的“功德榜”,最后定格在自己手臂上。那里,密密麻麻的名字如同烙印,每一个都代表着一笔肮脏的债务。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名字上——那个他曾在金满堂门口当街跪拜的小乞丐的名字。这个名字后面,没有债务数额,只有一个淡淡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印记,像一个小小的、残缺的莲花。
他抬起手,指尖颤抖着,轻轻抚过那个名字。然后,他抬起头,望向厂房那破败的、布满蛛网的屋顶,仿佛透过它,看到了更深邃的夜空。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,那笑容里没有得意,没有疯狂,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、淘洗过后的疲惫,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明悟。
“呵…呵呵…” 低沉沙哑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,在死寂的厂房里显得格外瘆人。笑声越来越大,带着哭腔,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。
“原来…哈哈…原来最值钱的…是他妈的…良心…” 笑声戛然而止,两行浑浊的泪水,毫无征兆地顺着他那条狰狞的刀疤蜿蜒而下,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那夜之后,“铁柱集团”这座看似坚固的黑金帝国,在无声中轰然崩塌。
疤面虎王铁柱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叫王勉的人。他变卖了名下所有见不得光的产业——那些豪华夜总会、地下赌场、走私车队,换来了一笔庞大的、干净的现金。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成立了一个名字朴实得甚至有些土气的基金会——“萤火”。基金会的宗旨异常简单:寻找、帮助那些被他和他手下直接或间接伤害过的人,以及那些挣扎在社会最底层、像野草一样被践踏的孩子。
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。那些受过伤害的家庭,看到曾经凶神恶煞的疤面虎出现在家门口,第一反应往往是惊恐地关门,或者抄起手边的家伙。王勉不再有往日的威风,他学会了耐心,学会了低声下气。他常常站在紧闭的门外,一站就是几个小时,隔着门板一遍遍解释、道歉。他随身带着的不再是砍刀,而是一本厚厚的、记录着“功德榜”上名字和债务的笔记本。他一家家地跑,一家家地核对,确认身份,然后奉上远超当年伤害数额的赔偿金。钱不是万能的,但很多时候,它能撬开一扇紧闭的心门,给破碎的生活带来一丝喘息的机会。
那个被他当街跪拜的小乞丐,叫小石头。王勉在城南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边缘,找到了小石头唯一的亲人——他年迈的奶奶。老人蜷缩在窝棚里,浑浊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了。王勉跪在老人面前,把一笔足够老人安稳度过余生的钱塞进她枯槁的手里,声音哽咽:“大娘…对不起…是我…害了小宝…也害了您…” 老人摸索着抓住他的手,枯瘦的手指像铁钳,没有哭喊,只是长久地沉默着,最后,长长地、深深地叹了口气,松开了手。那声叹息,比任何咒骂都更沉重地压在王勉心上。
帮派彻底解散了。那些昔日提着砍刀耀武扬威的兄弟,身上的“功德榜”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。有人像刀疤强一样,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选择了一条不归路——几天后,有人在护城河下游捞起了他的尸体,泡得面目全非,手臂上“赵小宝”和“血债”的金光在水中依旧隐隐可见。更多的人则和王勉一样,选择了用余生去“还债”。有人去工地扛水泥,有人去码头卸货,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一点点攒起来,寄给那些名单上的名字。算盘李,那个曾经精明算计每一笔黑钱的账房先生,在目睹了废弃工厂那神迹(或者说神罚)般的一幕后,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决定。他带着一份精心整理的、记录了帮派所有核心成员多年犯罪证据的加密U盘,走进了市公安局的大门。这份证据,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炸弹,将那些还在妄图挣扎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,也让“萤火”基金会的资金来源彻底洗白。
王勉成了这座城市最“奇怪”的富翁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,开着一辆二手的面包车,穿梭在大街小巷。他给孤儿院送书、送文具、送冬衣;他资助那些因贫困而失学的孩子重返校园;他甚至在城隍庙原址附近,捐建了一所公益性质的特殊教育学校,专门接收那些像小石头一样流浪过的、有身心障碍的孩子。学校的名字就叫“萤火之光”。
没人再叫他“虎爷”,也没人敢叫他“王总”。孩子们叫他“王伯伯”,老师们叫他“王先生”,受过他帮助的人,私下里称他“那个悔过的疤脸”。他脸上的刀疤依旧狰狞,但眼神却一天天沉静下来,少了戾气,多了疲惫,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。
那颗舍利子,依旧在他体内。它不再像最初那样冰冷坚硬,仿佛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,像一颗沉睡的小小火种。但它发热的规律却成了王勉生活的指南针——每当他在帮助他人、尤其是弥补过去的罪孽时,那暖意便会悄然升起,如同一种无声的肯定;而当他心中哪怕闪过一丝恶念,或者对过往产生一丝留恋,那舍利子便会骤然变得冰冷,甚至隐隐作痛,像一根刺在提醒他。
三年时光,就在这种赎罪的奔波与内心的煎熬中悄然滑过。又一个农历七月十四的深夜,空气闷热粘稠,仿佛能拧出水来。窗外一片死寂,连夏虫都噤了声。王勉独自坐在“萤火之光”学校那间简陋的校长办公室里,对着台灯,仔细核对着下一季度的资助名单。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,像一片沉重的星图,压在他的肩上。
突然,胸口一阵熟悉的、温和的暖意扩散开来,如同冬日里捧起的一杯热茶。紧接着,那暖意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、强烈,仿佛那颗沉寂已久的舍利子终于苏醒,在他心口有力地搏动起来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轻松感,潮水般冲刷着他疲惫的身体。三年来的沉重枷锁,似乎在这一刻出现了松动。
就在这时,一个久违的、冰冷的、宏大无边的声音,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,清晰得如同洪钟大吕:
“阳债已清,阴司勾销。功德圆满,轮回可期。”
王勉猛地一颤,手中的笔“啪嗒”掉落在名单上。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,那里,那搏动般的暖意正在迅速消退、冷却。一种无法形容的、巨大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!仿佛支撑了他三年赎罪之路的最后一根柱子,被猛地抽走了!
“不…等等!” 他失声喊了出来,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异常突兀。他踉跄着站起身,环顾四周,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桌上堆积的文件。他冲到窗边,猛地推开窗户,对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嘶喊:“别走!再给我点时间!还有很多人…小石头…还有很多孩子…” 声音充满了惊慌和一种被骤然抛弃的恐惧。三年了,这舍利子带来的恐惧和痛苦早已融入骨髓,可当它真正要离开时,留下的却是更深的茫然和无助。没有它,他还能继续走下去吗?这沉重的“良心”之路,他是否还能独自背负?
然而,夜空中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,没有任何回应。胸口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也彻底消失了,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空洞。王勉无力地靠在窗框上,大口喘着气,冷汗浸透了后背。结束了?就这样结束了?那些痛苦,那些罪孽,那些他用尽全力去填补的窟窿…就这样…一笔勾销了?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。
就在这时,异变再生!
办公室里的灯光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起来!电压极其不稳,灯泡发出滋滋的哀鸣,忽明忽灭!窗外,原本死寂的夜空,骤然被点亮!不是灯光,不是闪电,而是无数点幽幽的、或青或白或绿的磷火!密密麻麻,如同夏夜倒悬的星河,瞬间布满了整个校园的夜空!它们无声地漂浮着、旋转着,将黑暗撕扯得支离破碎!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混合着阴冷、悲伤、感激、释然等无数复杂情绪的“气息”,如同实质的潮水,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,瞬间淹没了整个办公室!王勉被这股庞大的灵压冲击得几乎窒息!他惊恐地睁大眼睛,望向窗外那片漂浮的“星海”。
在明明灭灭的诡异磷火映照下,他看到了一幅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景象——
学校的操场上、走廊里、甚至他办公室的窗外,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无数半透明的人影!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!他们穿着不同时代的、破旧的衣衫,身体呈现出一种虚幻的质感。他看到了那个在城隍庙废墟里向他索命的、穿着清朝官袍的枯槁老人;看到了那个在夜总会门口徘徊的、穿着旗袍的艳丽女鬼,她的脸不再是腐烂的,而是带着一种解脱的宁静;他看到了老周头和他那个开出租的儿子,两人并肩站着,对着他微微点头;他甚至看到了那个被他强占土地后上吊的农民,看到了更多更多他曾伤害过、甚至早已遗忘的面孔……而在这无数的、沉默的魂影最前方,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。
是赵小宝!那个被他手下刀疤强推下楼的小乞丐!他的身体不再是血肉模糊,而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、柔和的白光。小脸上带着一种属于孩童的、天真却又洞悉一切的平静。他仰着头,那双清澈的大眼睛,穿透了冰冷的玻璃窗,静静地、深深地凝视着惊恐万状的王勉。
没有言语。成千上万的魂灵,就这样无声地矗立着,像一片沉默的森林。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怨毒和憎恨,而是一种浩大、沉静、近乎神圣的守护意志!那无数点幽幽的磷火,仿佛是他们凝聚起来的、最后的微光,在这离别的夜晚,最后一次照亮这个曾将他们拖入深渊、又耗尽心力试图弥补的人。
“谢…谢…”
一个微弱的、稚嫩的、仿佛由无数声音汇聚而成的意念,如同最轻柔的风,拂过王勉的意识之海。不是语言,却清晰无比。
王勉的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模糊。他双腿一软,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,面朝着窗外那片无声的、守护着他的魂灵之海。巨大的酸楚、难以言喻的宽慰、还有那迟来的、沉甸甸的救赎感,像滔天巨浪般将他彻底淹没。他喉咙哽咽着,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能对着那片漂浮的磷火和无数静默的魂影,用尽全身力气,深深地将额头磕了下去。
泪水混合着汗水,在他身下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他维持着跪拜的姿势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无声地恸哭。三年来的恐惧、挣扎、痛苦、救赎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在这一跪中奔涌而出。窗外的磷火无声地漂浮着,如同亿万只为他点亮的萤火虫,在离别的静默中,给予他最后的、也是最温柔的陪伴。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的磷火开始渐渐变得稀薄、黯淡。那些影影绰绰的魂影,如同水中倒影般,也一点点模糊、淡去。守护的意念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。当最后一点幽绿的光芒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时,那股庞大的灵压也随之消失了。
办公室里只剩下忽闪忽闪、最终稳定下来的灯光,和王勉独自跪在地上、剧烈起伏的背影。
寂静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哇——!哇——!”
一阵异常响亮、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,毫无预兆地、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夜空,从学校后面那栋作为员工宿舍的小楼方向传来!那哭声如此突兀,又如此鲜活,像一把利刃,猛地划破了刚刚那场宏大而悲怆的灵异剧幕,将王勉从濒死的沉溺中狠狠拽回了人间!
王勉猛地抬起头,脸上泪痕未干,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茫然。哭声?婴儿?学校里怎么会有婴儿?
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站起来,踉跄着冲出办公室,朝着宿舍楼的方向奔去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一种莫名的、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预感攫住了他。
宿舍楼一层,负责照顾低龄寄宿孩子的张阿姨房间亮着灯,门虚掩着。王勉猛地推开门,只见张阿姨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,正有些手忙脚乱地轻轻拍哄着。婴儿小脸涨得通红,闭着眼睛,张着小嘴用力地哭着,声音洪亮得惊人。
“王…王先生?”张阿姨看到一脸狼狈、泪痕未干的王勉突然闯进来,吓了一跳。
“这孩子…哪来的?”王勉的声音干涩沙哑,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啼哭的婴儿。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,像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。
“哎呀,真是怪事!”张阿姨也是一脸困惑,“刚才我睡得好好的,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,像小猫叫似的。开门一看,就这个娃儿,用个小薄被裹着,放在门口地上!旁边啥也没有,连张纸条都没留!这谁家父母这么狠心啊?大半夜的,把孩子丢这儿…”
王勉一步步走近,目光完全被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婴儿吸引。他走到近前,颤抖着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婴儿紧握的小拳头。
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温热娇嫩皮肤的瞬间,那震耳欲聋的哭声,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!
婴儿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!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,乌溜溜的瞳仁深处,仿佛沉淀着亿万年的星光,带着一种初生婴儿绝不该有的、洞悉世事的宁静。王勉的视线凝固了——就在那婴儿睁开眼的刹那,他清晰地看到,婴儿清澈的眼瞳深处,极其短暂地闪过一抹极其微弱、却无比熟悉的浅金色流光!那光芒,与当年他在昏暗台灯下看到的那颗舍利子流转的光泽,一模一样!
婴儿不再哭了,只是睁着那双异常清亮、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眼睛,静静地、好奇地凝视着近在咫尺、满脸震惊的王勉。
张阿姨还在絮叨着:“…您看这娃儿,真漂亮!眼睛多亮啊!就是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…” 她低头看了看襁褓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“怪了…这娃儿脖子上挂了个啥?”
她伸手从婴儿的襁褓里,轻轻拉出一根细细的红绳。红绳的末端,系着一个东西——一个用最普通的木头雕刻成的、极其粗糙简陋的莲花吊坠。莲花只有寥寥几瓣,刀工笨拙,甚至有些歪斜,像是初学者随手刻的。
王勉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小小的木莲花上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向了头顶!他认得这莲花!虽然粗糙了无数倍,但那形态,那神韵……分明就是他当年吞下的那颗舍利子上天然形成的、玄奥的莲花纹路!他曾无数次在昏暗中凝视、摩挲,那图案早已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。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,但某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东西,已经被那响亮的啼哭声彻底打破。婴儿安静地看着他,眼瞳深处那抹浅金流光早已隐去,只留下纯净的黑。粗糙的木莲花吊坠在张阿姨手中轻轻晃动。
王勉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、小心翼翼地,向那个小小的婴儿伸出了双手。那双手,曾经沾满血腥,如今布满老茧,却在这一刻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。
“给我…抱抱…”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,带着浓重的鼻音,却有一种奇异的、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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